第五十二回 俏平儿情掩虾须镯 勇晴雯病补孔雀裘

话说贾母道:「正是这个了。上次我要说这话,我见你们大事多,如今又添出些事来,你们固然不敢抱怨,未免想着我只顾疼这些小孙子孙女儿们,就不体贴你们这当家人了。你既这么说出来,便好了。」因此时薛姨妈李婶娘都在座,邢夫人及尤氏等也都过来请安,还未过去,贾母因向王夫人等说道:「今日我才说这话,素日我不说:一则怕逞了凤丫头的脸,二则众人不服。今日你们都在这里,都是经过妯娌姑嫂的,还有他这么想得到的没有?」薛姨妈、李婶娘、尤氏齐笑说:「真个少有!别人不过是礼上的面情儿,实在他是真疼小姑子小叔子。就是老太太跟前,也是真孝顺。」贾母点头叹道:「我虽疼他,我又怕他太伶俐了,也不是好事。」凤姐儿忙笑道:「这话老祖宗说差了。世人都说:『太伶俐聪明怕活不长』。世人都说,世人都信,独老祖宗不当说,不当信。老祖宗只有伶俐聪明过我十倍的,怎么如今这么福寿双全的?只怕我明儿还胜老祖宗一倍呢。我活一千岁后,等老祖宗归了西,我才死呢。」贾母笑道:「众人都死了,单剩咱们两个老妖精,有什么意思!」说的众人都笑了。

宝玉因惦记着晴雯等事,便先回园里来。到了屋中,药香满室,一人不见,只有晴雯独卧于炕上,脸上烧的飞红。又摸了一摸,只觉烫手,忙又向炉上将手烘暖,伸进被去摸了一摸身上,也是火热。因说道:「别人去了也罢,麝月秋纹也这么无情,各自去了?」晴雯道:「秋纹是我撵了他去吃饭了,麝月是方才平儿来找他出去了,两个人鬼鬼祟祟的,不知说什么。必是说我病了不出去。」宝玉道:「平儿不是那样人。况且他并不知你病特来瞧你,想来一定是找麝月来说话,偶然见你病了,随口说特瞧你的病,这也是人情乖觉取和儿的常事。便不出去,有不是,与他何干?你们素日又好,断不肯为这无干的事伤和气。」晴雯道:「这话也是,只是疑他为什么忽然又瞒起我来?」宝玉笑道:「等我从后门出去,到那窗户根下听听说些什么,来告诉你。」

说着,果从后门出去至窗下,潜听麝月悄悄问道:「你怎么就得了的?」平儿道:「那日彼时洗手时不见了,二奶奶就不许吵嚷;出了园子,即刻就传给园里各处的妈妈们,小心访查。我们只疑惑邢姑娘的丫头,本来又穷,只怕小孩子家没见过,拿起来是有的,再不料定是你们这里的。幸而二奶奶没有在屋里,你们这里的宋妈去了,拿着这支镯子,说是小丫头坠儿偷起来的,被他看见,来回二奶奶的。我赶忙接了镯子。想了一想:宝玉是偏在你们身上留心用意、争胜要强的,那一年有个良儿偷玉,刚冷了这二年,闲时还常有人提起来趁愿;这会子又跑出一个偷金子的来了,而且更偷到街坊家去了!偏是他这么着,偏是他的人打嘴。所以我倒忙叮咛宋妈千万别告诉宝玉,只当没有这事,总别和一个人提起。第二件,老太太、太太听了生气。三则袭人和你们也不好看。所以我回二奶奶只说:『我往大奶奶那里去来着,谁知镯子褪了口,丢在草根底下,雪深了没看见。今儿雪化尽了,黄澄澄的映着日头,还在那里呢,我就拣了起来。』二奶奶也就信了,所以我来告诉你们。你们以后防着他些,别使唤他到别处去。等袭人回来,你们商议着,变个法子打发出去就完了。」麝月道:「这小娼妇也见过些东西,怎么这么眼浅?」平儿道:「究竟这镯子能多重!原是二奶奶的,说这叫做『虾须镯』,倒是这颗珠子重了。晴雯那蹄子是块爆炭,要告诉了他,他是忍不住的,一时气上来,或打或骂,依旧嚷出来,所以单告诉你留心就是了。」说着,便作辞而去。

宝玉听了,又喜又气又叹:喜的是平儿竟能体贴自己的心;气的是坠儿小窃;叹的是坠儿那样伶俐,做出这丑事来。因而回至房中,把平儿之话一长一短告诉了晴雯,又说:「他说你是个要强的,如今病了,听了这话,越发要添病了,等好了再告诉你。」晴雯听了,果然气的蛾眉倒蹙,凤眼圆睁,即时就叫坠儿。宝玉忙劝道:「这一喊出来,岂不辜负了平儿待你我的心呢?不如领他这个情,过后打发他出去就完了。」晴雯道:「虽如此说,只是这气如何忍得住?」宝玉道:「这有什么气的?你只养病就是了。」

晴雯服了药,至晚间又服了二和,夜间虽有些汗,还未见效,仍是发烧头疼鼻塞声重。次日,王太医又来诊视,另加减汤剂。虽然稍减了烧,仍是头疼。宝玉便命麝月取鼻烟来:「给他闻些,痛打几个嚏喷就通快了。」麝月果真去取了一个金镶双金星玻璃小扁盒儿递给宝玉。宝玉便揭开盒盖,里面是个西洋珐琅的黄发赤身女子,两肋又有肉翅,里面盛着些真正上等洋烟。晴雯只顾看画儿,宝玉道:「闻些,走了气就不好了。」晴雯听说,忙用指甲挑了些抽入鼻中。不见怎么,便又多多挑了些抽入。忽觉鼻中一般酸辣,透入囟门,接连打了五六个嚏喷,眼泪鼻涕登时齐流。晴雯忙收了盒子,笑道:「了不得,辣!快拿纸来。」早有小丫头子递过一搭子细纸,晴雯便一张一张的拿来醒鼻子。宝玉笑问:「如何?」晴雯笑道:「果然通快些。只是太阳还疼。」宝玉笑道:「越发尽用西洋药治一治,只怕就好了。」说着,便命麝月:「往二奶奶要去,就说我说了,姐姐那里常有那西洋贴头疼的膏子药,叫做『依佛哪』,找寻一点儿。」麝月答应去了,半日,果然拿了半节来。便去找了一块红缎子角儿,铰了两块指顶大的圆式,将那药烤和了,用簪挺摊上。晴雯自拿着一面靶儿镜子贴在两太阳上。麝月笑道:「病的蓬头鬼一样,如今贴了这个,倒俏皮了!二奶奶贴惯了,倒不大显。」说毕,又问宝玉道:「二奶奶说了:明儿是舅老爷的生日,太太说了叫你去呢。明儿穿什么衣裳?今儿晚上好打点齐备了,省的明儿早起费手。」宝玉道:「什么顺手就是什么罢了。一年闹生日也闹不清。」说着,便起身出房,往惜春屋里去看画儿。

刚到院门外边,忽见宝琴小丫头名小螺的从那边过去。宝玉忙赶上问:「那里去?」小螺笑道:「我们二位姑娘都在林姑娘屋里呢,我如今也往那里去。」宝玉听了,转步也便和他往潇湘馆来。不但宝钗姐妹在此,且连岫烟也在那里。四人团坐在熏笼上叙家常。紫鹃倒坐在暖阁里,临窗户做针线。一见他来,都笑说:「又来了一个!没了你的坐处了。」宝玉笑道:「好一幅『冬闺集艳图』!可惜我迟来了。横竖这屋子比各屋子暖,这椅子坐着并不冷。」说着,便坐在黛玉常坐的地方,上搭着灰鼠椅搭一张椅上。因见暖阁之中有一玉石条盆,里面攒三聚五栽着一盆单瓣水仙,宝玉便极口赞道:「好花!这屋子越暖,这花香的越浓。怎么昨儿没见?」黛玉笑道:「这是你家的大总管赖大奶奶送薛二姑娘的两盆水仙、两盆腊梅:他送了我一盆水仙,送了云丫头一盆蜡梅。我原不要的,又恐辜负了他的心。你若要,我转送你如何?」宝玉道:「我屋里却有两盆,只是不及这个。琴妹妹送你的,如何又转送人,这个断断使不得。」黛玉道:「我一日药铞子不离火,我竟是药培着呢,哪里还搁的住花香来熏?越发弱了。况且这屋子里一股药香,反把这花香搅坏了。不如你抬了去,这花儿倒清净了,没什么杂味来搅他。」宝玉笑道:「我屋里今儿也有个病人煎药呢。你怎么知道的?」黛玉笑道:「这说奇了。我原是无心话,谁知你屋里的事?你不早来听古记儿,这会子来了自惊自怪的。

宝玉笑道:「咱们明儿下一社又有了题目了:就咏水仙、腊梅。」黛玉听了,笑道:「罢,罢!再不敢做诗了。做一回,罚一回,没的怪羞的。」说着,便两手握起脸来。宝玉笑道:「何苦来,又打趣我做什么?我还不怕臊呢,你倒握起脸来了。」宝钗因笑道:「下次我邀一社,四个诗题,四个词题。每人四首诗,四首词。头一个诗题《咏太极图》,限『一先』的韵,五言排律;要把『一先』的韵都用尽了,一个不许剩。」宝琴笑道:「这一说,可知是姐姐不是真心起社了,这分明是难人。要论起来,也强扭的出来,不过颠来倒去,弄些《易经》上的话生填,究竟有何趣味。我八岁的时节,跟我父亲到西海沿上买洋货。谁知有个真真国的女孩子,才十五岁,那脸面就和那西洋画上的美人一样,也披着黄头发,打着联垂,满头带着都是玛瑙、珊瑚、猫儿眼、祖母绿,身上穿着金丝织的锁子甲,洋锦袄袖,带着倭刀也是镶金嵌宝的。实在画儿上也没他那么好看。有人说他通中国的诗书,会讲『五经』,能做诗填词。因此我父亲央烦了一位通官,烦他写了一张字,就写他做的诗。」众人都称道奇异。宝玉忙笑道:「好妹妹,你拿出来我们瞧瞧。」

宝琴笑道:「在南京收着呢,此时那里去取?」宝玉听了,大失所望,便说:「没福得见这世面!」黛玉笑拉宝琴道:「你别哄我们:我知道你这一来,你的这些东西未必放在家里,自然都是要带上来的。这会子又扯谎,说没带来。他们虽信,我是不信的。」宝琴便红了脸,低头微笑不答。宝钗笑道:「偏这颦儿惯说这些话,你就伶俐的太过了。」黛玉笑道:「带了来,就给我们见识见识也罢了。」宝钗笑道:「箱子笼子一大堆,还没理清呢,知道在那个里头呢?等过日子收拾清了找出来,大家再看罢了。」又向宝琴道:「你要记得,何不念念我们听听?」宝琴答道:「记得他做的五言律一首,要论外国的女子,也就难为他了。」宝钗道:「你且别念,等我把云儿叫了来,也叫他听听。」说着,便叫小螺来,吩咐道:「你去我那里去,就说我们这里有一个外国的美人来了,做的好诗,请你这『诗疯子』来瞧去,再把我们『诗呆子』也带来。」小螺笑着去了。

半日,只听湘云笑问:「那一个外国的美人来了?」一头说,一头走,和香菱来了。众人笑道:「人未见形,先已闻声。」宝琴等让坐,遂把方才的话重告诉了一遍。湘云笑道:「快念来听听。」宝琴因念道:

昨夜朱楼梦,今宵水国吟。岛云蒸大海,岚气接丛林。月本无今古,情缘自浅深。汉南春历历,焉得不关心?

众人听了,都道:「难为他!竟比我们中国人还强。」一语未了,只见麝月走来,说:「太太打发了人来告诉二爷,明儿一早往舅舅那里去,就说太太身上不大好,不得亲身来。」宝玉忙站起来答应道:「是。」因问宝钗宝琴:「你们二位可去?」宝钗道:「我们不去。昨儿单送了礼去了。」大家说了一回方散。

宝玉因让诸姐妹先行,自己在后面。黛玉便又叫住他,问道:「袭人到底多早晚回来?」宝玉道:「自然等送了殡才来呢。」黛玉还有话说,又不能出口,出了一回神,便说道:「你去罢。」宝玉也觉心里有许多话,只是口里不知要说什么,想了一想,也笑道:「明儿再说罢。」一面下台阶,低头正欲迈步,复又忙回身问道:「如今夜越发长了,你一夜咳嗽几次?醒几遍?」黛玉道:「昨儿夜里好了,只咳嗽两遍,却只睡了四更一个更次,就再不能睡了。」宝玉又笑道:「正是有句要紧的话,这会子才想起来。」一面说,一面便挨近身来,悄悄道:「我想宝姐姐送你的燕窝」一语未了,只见赵姨娘走进来瞧黛玉,问:「姑娘这几天可好了?」黛玉便知他从探春处来,从门前过,顺路的人情,忙陪笑让坐,说:「难得姨娘想着,怪冷的,亲自走来。」又忙命倒茶,一面又使眼色给宝玉。宝玉会意,便走了出来。正值吃晚饭时,见了王夫人,又嘱咐他早去。宝玉回来,看晴雯吃了药。此夕宝玉便不命晴雯挪出暖阁来,自己便在晴雯外边。又命将熏笼抬至暖阁前,麝月便在熏笼上睡。一宿无话。

至次日天未明,晴雯便叫醒麝月道:「你也该醒了,只是睡不够。你出去叫人给他预备茶水,我叫醒他就是了。」麝月忙披衣起来道:「咱们叫他起来,穿好衣裳,抬过这火箱去,再叫他们进来。老妈妈们已经说过,不叫他在这屋里,怕过了病气;如今他们见咱们挤在一处,又该唠叨了。」晴雯道:「我也是这么说。」二人才叫时,宝玉已醒了,忙起身披衣。麝月先叫进小丫头子来收拾妥了,才命秋纹等进来,一同伏侍。宝玉梳洗已毕,麝月道:「天又阴阴的,只怕下雪,穿一套毡子的罢。」宝玉点头,即时换了衣裳。小丫头便用小茶盘捧了一盖碗建莲红枣汤来,宝玉喝了两口;麝月又捧过一小碟法制紫姜来,宝玉噙了一块。又嘱咐了晴雯,便忙往贾母处来。

贾母犹未起来,知道宝玉出门,便开了屋门,命宝玉进去。宝玉见贾母身后宝琴面向里睡着未醒。贾母见宝玉身上穿着荔支色哆罗呢的箭袖,大红猩猩毡盘金彩绣石青妆缎沿边的排穗褂。贾母道:「下雪呢么?」宝玉道:「天阴着,还没下呢。」贾母便命:「鸳鸯来,把昨儿那一件孔雀毛的氅衣给他罢。」鸳鸯答应走去,果取了一件来。宝玉看时,金翠辉煌,碧彩熌灼,又不似宝琴所披之凫靥裘。只听贾母笑道:「这叫做『雀金呢』,这是俄罗斯国拿孔雀毛拈了线织的。前儿那件野鸭子的给了你小妹妹,这件给你罢。」宝玉磕了一个头,便披在身上。贾母笑道:「你先给你娘瞧瞧去再去。」宝玉答应了,便出来,只见鸳鸯站在地下揉眼睛。因自那日鸳鸯发誓绝婚之后,他总不合宝玉说话,宝玉正自日夜不安,此时见他又要回避,宝玉便上来笑道:「好姐姐你瞧瞧,我穿着这个好不好?」鸳鸯一摔手,便进贾母屋里来了。宝玉只得到了王夫人屋里,给王夫人看了,然后又回至园中,给晴雯麝月看过,来回覆贾母说:「太太看了,只说可惜了的,叫我仔细穿,别遭塌了。」贾母道:「就剩了这一件,你遭塌了也再没了。这会子特给你做这个,也是没有的事。」说着又嘱咐:「不许多吃酒,早些回来。」

宝玉应了几个「是」。老嬷嬷跟至厅上,只见宝玉的奶兄李贵、王荣和张若锦、赵亦华、钱升、周瑞六个人,带着焙茗、伴鹤、锄药、扫红四个小厮,背着衣包,拿着坐褥,笼着一匹雕鞍彩辔的白马,已伺候多时了。老嬷嬷又嘱咐他们些话,六个人连应了几个「是」,忙捧鞍坠镫,宝玉慢慢的上了马。李贵王荣笼着嚼环,钱升周瑞二人在前引导,张若锦赵亦华在两边,紧贴宝玉身后。宝玉在马上笑道:「周哥,钱哥,咱们打这角门走罢,省了到老爷的书房门口,又下来。」周瑞侧身笑道:「老爷不在书房里,天天锁着,爷可以不用下来罢了。」宝玉笑道:「虽锁着,也要下来的。」钱升李贵都笑道:「爷说的是。就托懒不下来,倘或遇见赖大爷林二爷,虽不好说爷,也要劝两句。所有的不是,都派在我们身上,又说我们不教给爷礼了。」周瑞钱升便一直出角门来。正说话时,顶头见赖大进来,宝玉忙笼住马,意欲下来。赖大忙上来抱住腿。宝玉便在镫上站起来,笑着,携手说了几句话。接着又见个小厮带着二三十人,拿着扫帚簸箕进来,见了宝玉,都顺墙垂手立住,独为首的小厮打了个千儿,说:「请爷安。」宝玉不知名姓,只微笑点点头儿。马已过去,那人方带人去了。于是出了角门。外有李贵等六人的小厮并几个马夫,早预备下十来匹马专候,一出角门,李贵等各上马前引,一阵烟去了,不在话下。

这里晴雯吃了药仍不见病退,急的乱骂大夫,说:「只会哄人的钱,一剂好药也不给人吃。」麝月笑劝他道:「你太性急了,俗语说:『病来如山倒,病去如抽丝。』又不是老君的仙丹,那有这么灵药?你只静养几天,自然就好了。你越急越着手。」晴雯又骂小丫头子们:「那里攒沙去了!瞅着我病了,都大胆子走了。明儿我好了,一个个的才揭了你们的皮!」唬的小丫头子定儿忙进来问:「姑娘做什么?」晴雯道:「别人都死了,就剩了你不成?」说着,只见坠儿也蹭进来了。晴雯道:「你瞧瞧这小蹄子,不问他还不来呢。这里又放月钱了,又散果子了,你该跑在头里了。你往前些!我是老虎,吃了你?」坠儿只得往前凑了几步。晴雯便冷不防欠身,一把将他的手抓住,向枕边拿起一丈青来,向他手上乱戳,又骂道:「要这爪子做什么?拈不动针,拿不动线,只会偷嘴吃!眼皮子又浅,爪子又轻,打嘴现世的,不如戳烂了!」坠儿疼的乱喊。麝月忙拉开,按着晴雯躺下,道:「你才出了汗,又作死!等你好了,要打多少打不得?这会子闹什么?」

晴雯便命人叫宋嬷嬷进来,说道:「宝二爷才告诉了我,叫我告诉你们,坠儿很懒,宝二爷当面使他,他拨嘴儿不动,连袭人使他,他也背地里骂。今儿务必打发他出去,明儿宝二爷亲自回太太就是了。」宋嬷嬷听了,心下便知镯子事发,因笑道:「虽如此说,也等花姑娘回来,知道了,再打发他。」晴雯道:「宝二爷今儿千叮咛万嘱咐的,什么『花姑娘』『草姑娘』的,我们自然有道理!你只依我的话,快叫他家的人来领他出去。」麝月道:「这也罢了。早也是去,晚也是去,早带了去,早清净一日。」宋嬷嬷听了,只得出去唤了他母亲来,打点了他的东西。又见了晴雯等,说道:「姑娘们怎么了?你侄女儿不好,你们教导他,怎么撵出去?也到底给我们留个脸儿。」晴雯道:「这话只等宝玉来问他,与我们无干。」那媳妇冷笑道:「我有胆子问他去?他那一件事不是听姑娘们的调停?他纵依了,姑娘们不依,也未必中用。比如方才说话,虽背地里,姑娘就直叫他的名字,在姑娘们就使得,在我们就成了野人了!」

晴雯听说,越发急红了脸,说道:「我叫了他的名字了。你在老太太、太太跟前告我去,说我野,也撵出我去!」麝月道:「嫂子你只管带了人出去,有话再说。这个地方岂有你叫喊讲理的?你见谁和我们讲过理?别说嫂子你,就是赖大奶奶、林大娘也得担待我们三分。就是叫名字,从小儿直到如今,都是老太太吩咐过的,你们也知道的:恐怕难养活,巴巴的写了他的小名儿各处贴着,叫万人叫去,为的是好养活,连挑水挑粪花子都叫得,何况我们!连昨儿林大娘叫了一声『爷』,老太太还说呢。此是一件。二则我们这些人,常回老太太、太太的话去,可不叫着名回话,难道也称『爷』?那一日不把『宝玉』两字叫二百遍,偏嫂子又来挑这个了!过一天嫂子闲了,在老太太、太太跟前听听我们当着面儿叫他,就知道了。嫂子原也不得在老太太、太太跟前当些体统差使,成年家只在三门外头混,怪不得不知道我们里头的规矩。这里不是嫂子久站的,再一会,不用我们说话,就有人来问你了。有什么分证的话,且带了他去,你回了林大娘,叫他来找二爷说话。家里上千的人,他也跑来,我也跑来,我们认人问姓还认不清呢!」说着,便叫小丫头子:「拿了擦地的布来擦地!」那媳妇听了,无言可对,亦不敢久站,赌气带了坠儿就走。宋嬷嬷忙道:「怪道你这嫂子不知规矩。你女儿在屋里一场,临去时也给姑娘们磕个头。没有别的谢礼,他们也不希罕,不过磕个头尽心罢咧,怎么说走就走?」坠儿听了,只得翻身进来,给他两个磕头。又找秋纹等,他们也并不睬他。那媳妇嗐声叹气,口不敢言,抱恨而去。

晴雯方才又闪了风,着了气,反觉更不好了。翻腾至掌灯,刚安静了些,只见宝玉回来,进门就嗐声顿脚。麝月忙问原故,宝玉道:「今儿老太太喜喜欢欢的给了这件褂子,谁知不防,后襟子上烧了一块。幸而天晚了,老太太、太太都不理论。」一面脱下来。麝月瞧时,果然有指顶大的烧眼,说:「这必定是手炉里的火迸上了。这不值什么,赶着叫人悄悄拿出去叫个能干织补匠人织上就是了。」说着,就用包袱包了,叫了一个嬷嬷送出去,说:「赶天亮就有才好,千万别给老太太、太太知道。」婆子去了半日,仍就拿回来,说:「不但织补匠,能干裁缝、绣匠并做女工的,问了,都不认的这是什么,都不敢揽。」麝月道:「这怎么好呢?明儿不穿也罢了。」宝玉道:「明儿是正日子,老太太、太太说了,还叫穿过这个去呢。偏头一日就烧了,岂不扫兴!」

晴雯听了半日,忍不住,翻身说道:「拿来我瞧瞧罢!没那福气穿就罢了!这会子又着急。」宝玉笑道:「这话倒说的是。」说着,便递给晴雯,又移过灯来,细瞧了一瞧。晴雯道:「这是孔雀金线的。如今咱们也拿孔雀金线,就象界线似的界密了,只怕还可混的过去。」麝月笑道:「孔雀线现成的,但这里除你,还有谁会界线?」晴雯道:「说不的我挣命罢了。」宝玉忙道:「这如何使得?才好了些,如何做得活!」晴雯道:「不用你蝎蝎螫螫的,我自知道。」一面说,一面坐起来,挽了一挽头发,披了衣裳。只觉头重身轻,满眼金星乱迸,实实掌不住。待不做,又怕宝玉着急,少不得狠命咬牙捱着。便命麝月只帮着拈线。晴雯先拿了一根比一比,笑道:「这虽不很象,到补上也不很显。」

宝玉道:「这就很好,那里又找俄罗斯国的裁缝去?」晴雯先将里子拆开,用茶杯口大小一个竹弓钉绷在背面,再将破口四边用金刀刮的散松松的,然后用针缝了两条,分出经纬,亦如界线之法,先界出地子来,后依本纹来回织补。补两针,又看看,织补不上三五针,便伏在枕上歇一会。宝玉在旁,一时又问:「吃些滚水不吃?」一时又命:「歇一歇。」一时又拿一件灰鼠斗篷替他披在背上,一时又拿个枕头给他靠着。急的晴雯央道:「小祖宗,你只管睡罢!再熬上半夜,明儿眼睛抠搂了,那恰怎么好?」

宝玉见他着急,只得胡乱睡下,仍睡不着。一时只听自鸣钟已敲了四下,刚刚补完;又用小牙刷慢慢的剔出氄毛来。麝月道:「这就很好,要不留心,再看不出的。」宝玉忙要了瞧瞧,笑道:「真真一样了。」晴雯已嗽了几声,好容易补完了,说了一声:「补虽补了,到底不象。我也再不能了!」「嗳哟」了一声,就身不由主睡下了。要知端的,且看下回分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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